01.
2025年7月21日,长沙入伏的第二天,我看了一眼黄历:宜出行、搬家、栽种、开业 。望了一眼书房里蔚为壮观、堆积如山的书,我想着,是时候搬书了!
家里的书实在太多了,5000余本,10个书架塞得满满当当,书房地上还堆积了千余本。本想着让搬家公司一次性把堆在地上的书搬到新房的书架上,让每本书都有一个体面的安身之所。可是,爱书之人生怕别人对自己的书太粗暴,难免会有磕磕碰碰,心疼书。最后决定,搬书的事儿还得自己亲自动手才熨帖放心。我想着,要不就利用暑假的闲暇时间,来回多跑几趟,一个月内,自己一个人把书搬好。
阳光火热,从窗外刺进来,把地上堆积的书山照得发金光。我找出各种纸箱子,再从阳台提来许久没用的拖车,开始了这场浩荡的征程……
02.
此刻,五大箱图书稳稳地躺在车后备厢里和后排沙发上。放上轻柔的音乐,我望了一眼书箱。它们像一个个让人安心的老伙计,始终陪伴在我身边。路上轮胎压过减速带的砰砰声,就像它们的心跳。车窗因为冷气形成白色雾气,仿佛它们的呼吸。
其实,它们早就在呼吸了。从2003年我读初中开始,它们便一本一本潜进我的夜,像月光把窗棂照出银边,把瘦长的我照出轮廓。那时,我在湘西小城永顺读书,早餐在家里吃。每天生活费五元,其中午餐三元,晚餐一元,零花钱一元。为了省钱买书,我总是不吃中餐,灌一瓶水,吃几口廉价面包,这样一周就可以攒下十多块。每周五放学后第一时间就跑去南边的高峰书屋,徜徉在书海之间。柜台后的阿姨早就认识了我,她总是会笑眯眯地招呼我。我甚至比她还了解每本图书的位置,有时顾客向她咨询有没有哪本书时,我总会在店里应一声,然后随手一指:“这里!”我还经常通过99读书人、贝塔斯曼书友会邮寄购书,每次买完书,我都会用书衣仔仔细细包好,很有仪式感地在书页上盖上自己的印章。家里的书柜很快就装满了,一本本书就像一个个火种,一直燃烧着自己内心的热爱。
六年过去,火种早已燎原,把我烤得格外焦渴。大学期间,我在京城求学。从北师大入学第一天,我就在各种书店、出版社、旧书仓库搜罗,把生活费全都变成了购书款。学校宿舍在非常具有年代感的西楼,小小一间几平方米无厕所、无阳台的小房间硬是挤下六个大老爷们。我睡靠衣柜的上铺,床板上和衣柜上堆满了一大溜“战利品”,一半图书一半床,半夜翻身,膝盖经常磕在书脊上,疼得钻心,却也觉得那是勋章。2010年的冬天,风大如刀子。我抱着一摞刚从书库里淘到的全套初版的《哈利波特》从积水潭地铁站搬到宿舍,顶着寒风,手套都结了冰。到宿舍收拾才发现,脱手套时手指撕掉一层皮,血珠渗进第八部封面的凹槽,从此那套书多了几枚褐色指纹。
后来毕业、工作、租房、搬新家,图书就像随军家属,一路跌跌撞撞,队伍却越加庞大。它们曾堆在附中高新的教师宿舍的架子床上,让我一时极度担心床板承重问题;它们曾放在和馨园的一间出租房的书架上,霉斑爬上《史记》的眉批;它们也曾堆放在我的办公室、办公桌、教室书架上,被无数同事、学生、家长翻阅过;也曾被雨水泡胀,让我心疼得直跺脚……2014年的一天,它们如贵宾一般被请入了涉外景园的新房,像神明般被供在书架上。十个书架,让每本书都找到了自己的居所,他们沉默,却一直在,让人安心。
03.
去年三月,我在梅溪湖买了一套二手房。房子南北通透,一面山一面湖,采光就像一条决堤的河般耀眼。我和老婆商量,干脆就不做电视墙,做一排法式复古书柜,让孩子在书香中成长,不受电视的荼毒。一拍即合!
看着设计师的装修设计图,客厅里一整排大书柜就像一座小型教堂。我盯着它,忽然想起身边很多朋友的嘲讽:“买这么多书干什么?能当饭吃?”如今我仍不敢说书能当饭吃,但它们至少是一个人生避难所,替我挡风遮雨,也挡世俗的流弹。
去年八月,装修队进场。我工作很忙,有时只能晚上去看工地,看着工人把一块块定制板组装高高低低的格子,像在给我过去三十多年的记忆做骨相。石膏线贴上去那天,我伸手抚摸凹槽,指尖沾满白色粉尘,像摸到了时间的碎屑。
今年四月,装修终于告一段落,我望着客厅那一排整齐大气的书柜,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打柜子”,这是在给书筑房,也是给自己的人生建纪念碑。
04.
搬书的日子是辛苦且幸福的。
整理书籍,就像整理记忆,整理人生。我把书从坚固稳定的书山上一本本撬下来。它们有的蒙尘,有的卷角,有的被孩子贴上了卡通贴纸。我像在检阅一支残兵:这本《追忆似水年华》里夹着2013年秋天的银杏叶,叶脉上还写着购买的时间和书店;那本鲁迅的《热风》封面脱落,用透明胶缠成木乃伊。还有许多曾经想找找不到的书此时都冒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触摸封面,然后就一屁股坐地上开始读起来。
你瞧,书没收拾几箱,倒是看了好几本……
为了保护书,我还专门买了一些搬家纸箱,先在底部垫防震气泡膜,再铺一层牛皮纸,像给婴儿裹抱被。每装满一箱,我的脑海里早就安排好了每本书在书架上摆放的位置:正中间摆放签名本和港台本,右边放毛边本和珍藏书,左边放函装和套书,上面放画册和大开本,下面放全集和漫画……
真正的搬运却比想象更笨拙。第一天上午,我把书装了五箱,开到地下车库,发现电梯口被一辆面包车霸占。车主是位穿白背心的中年男人,正把社区团购的蔬菜往电梯里送。我说明情况,他咧嘴笑:“老师,我这就好。”几分钟后,面包车空了,地面留下一摊蔬菜汁水,像抽象画。我踩着汁水,把书箱用拖车装好推进电梯,几本书落下正好砸在我的脚背。疼痛间,忽然想起 2010年暑假,我在大学里的宏图书店打工,一次帮人卸图书,一个铁架子滚下来,砸得手臂青紫一片。那天我用卸货的二十块钱买了博尔赫斯,如今铁架子变成书,疼痛却一样真实。
电梯上楼,我把箱子码在客厅中央,像摞起一座方形的山。午后阳光穿过纱帘,落在箱面,光线像一场无声的雪。我席地而坐,拿剪刀划开胶带,书们探出头来,带着旧居的霉味,像一群怯生生的难民。我伸手抚摸它们,指尖触到凹凸的烫金标题,心里忽然生出愧疚:原来它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替我承受时间的锈蚀。
下午,我去楼下便利店买水。收银员小姑娘看我手指上贴满创可贴,问:“大哥,你装修啊?”我摇头:“搬书,搬书。”她瞪大眼:“书那么重那么贵,干嘛不直接在手机上看?”我笑笑,没答,纸是书的灵魂,失去了纸,灵魂何处安葬?
过了几天,我又搬了十箱。再过几天,我再搬了八箱。然后,我腰椎间盘突出复发,腰背像要被锯断,起床得先侧身,再用手撑着膝盖坐起。妻子看不下去,要请假帮我搬书。我摇头:“书是我的债,得自己还。”她叹气,默不作声帮我贴上了狗皮膏药。
但到了搬书的时刻,我早就忘记了疼痛。我心里嘀咕:这哪是还债,这是朝圣!
05.
搬完最后一箱,已是8月10日深夜,末伏第二天,我看了黄历,宜装修、沐浴、作灶。
客厅整整一排书柜被填得满满的,我数了数,一千零四十六本,比预计多了一百多本。冲了一个冷水澡,我赤膊站在书柜前,看一排排书脊在灯光下起伏,像黑夜的梯田。我想,这一墙书,也是送给孩子们的礼物,那些字句在岁月里静静燃烧,照亮我,也会照亮我的孩子。等她慢慢长大了,我会告诉她:这面墙不是装饰,是爸爸用三十年攒下的“时间存折”。每一道裂缝、每一块污迹,都是和世界的悄悄话。如果你有一天觉得孤独,就抽一本,翻开,里面总有一个灵魂陪你说话……
而我,将继续攒下去。纸上的雨、墨里的风、字缝里的霜雪与火焰。攒到满头白雪,再搬一次——也许那时只需搬动灵魂,纸书会化作漫天纸鸢,在记忆的晴空里盘旋……
作者简介:
张波,男,笔名乔书亚,湖南省作协教师作家分会理事、毛泽东文学院教师作家班学员、溪州论坛核心成员,曾在多家杂志开设专栏,现任长郡麓谷中学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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