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年的八月，永州道县烈日炎炎，柏油路滚烫黏腻。王丰，一位百感交集的青年，正攥着广播电视局财务室递来的牛皮纸工资袋，指尖透过薄纸触到纸币的边缘，但那不只是248元，那是他父亲肩上消了又起的勒痕，也是母亲磨得发毛的衣领，更是都庞岭百里山路上滴进泥土的汗水。领到工资时，王丰的心怦怦地跳，仿佛攥着一家人的青春和未来。这是他中专毕业后的第一份薪水，每一分都浸透着父母的辛劳。
当年接到录取通知书时，王丰欢喜刚涌上心头，就被学费数额压得喘不过气。父亲为了筹学费，则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宿旱烟，烟蒂堆成小小的丘，月光从门槛这边挪到了那边。
次日，父亲就拍着他的肩说：“走，去全州买树料，到‘小香港’售卖，能挣点差价。”此后，往山里跑成了他们一家人藏在日子里的盼头，每一步都朝着“上学”这个目标挪。
天未亮，星子还挂在都庞岭的山脊上，父子俩便揣着干粮出发，翻过道县与广西全州交界的山路，碎石子硌得脚掌生疼，崎岖的路面总让人打趔趄。到了全州的瑶山村寨，选好值钱的树子付了款，一扛上肩就觉着重压砸下来，肩膀火辣辣地烧，太阳烤得人头晕眼花，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泥土里，砸出小小的坑。父亲扛的分量比王丰多了一倍，却总回头喊“慢点儿，别摔着”，声音里裹着喘息也藏着关切。一来一回近百里，到家时天都抹了黑，父子俩的肩膀都勒出紫红的印子，疲惫不堪，倒在长凳上，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有。
树料攒够后，他们就前往桥头、寿雁、乐福堂三乡交界的“小香港”赶。累了，他们挤在角落摆好树子的旁边，一阵回响，父亲那带着山涧般的吆喝就融了进去：“好树子，看看咯！”他总把树子摆得整整齐齐，枝丫都捋得溜顺，遇到问价的，语气里满是诚恳，就盼着能多卖几毛钱。全部卖完后，他数着皱巴巴的票子，揉了揉发酸的腰，眼角弯起来：“又凑了点。”
那些时日，只要没别的事，俩父子就跑山村这条线，肩膀上的勒痕消了又起，却从没喊过苦。王丰很清楚，每一根树子都在拉近他和学堂的距离。
那些年，为了他的学费，父母硬是把日子掰成了碎屑过。稻谷刚成熟，他们天不亮就下田收割，扛着沉甸甸的稻袋往乡里粮站赶。称秤时，母亲总悄悄把口袋捋得更平整，指尖把袋口压实，就想多算几两，多换几分钱。还差一截时，父亲揣着空塑料袋挨家挨户去借钱，回来时袋子里裹着零碎的票子，额头上全是汗，却只笑着说“够了，娃能上学了”，半句不提借钱时的为难。母亲的布衫补了又补，领口磨得发毛也舍不得换；父亲烟瘾大，却只买最便宜的烟丝，装在铁皮盒里省着抽。尤其是在都庞岭的山路、“小香港”的集市角落，每一寸都印着父母筹学的脚印。
揣着工资，王丰先往寇公街的供销社跑，脚步都带着轻快。指着货架上那包“红豆”烟，声音里藏着抑制不住的雀跃：“阿姨，拿一包这个。”付完钱，烟盒的硬纸壳蹭着掌心，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父亲接烟的模样。他定会用熏黄的手指反复摩挲烟盒，眼角笑纹堆成褶皱，嘴上嗔“乱花钱”，转身却会急着摸出火柴尝鲜，烟圈里都飘着笑意。隔壁裁缝铺的阿婆笑着招呼王丰，报你母亲的尺寸，选了块耐穿的藏青粗布，特意叮嘱：“阿婆，领口做得宽松点，我母亲脖子怕勒。”阿婆应着“疼妈的娃”，针线在布上飞快穿梭，银线闪着光。
之后，他还在潇水中路旧书店里买了两本心仪已久的散文选。老板翻书时，油墨香混着旧纸味飘过来，和街那头的稻花香缠在一起，心里满得发胀。或许，这是他攒了好久的念想，以前每次路过都要多看两眼，却总舍不得花父母的血汗钱，如今终于能坦然买下。
傍晚，他请同事、同学去濂溪北岸边的小饭馆聚餐。老板操着地道的道县（话喊）我们进屋，木桌上很快摆上了本地硬菜：干笋炒腊肉、道州血鸭、米粉鹅肉、洪塘营扎肉，再打几壶温热的本地米酒。喧闹声撞在木梁上，飘出窗外，和卖凉粉的吆喝、潇水的流水声缠在一起。几壶米酒下肚，暖意从胃里散开，连晚风拂过脸颊都带着温度，那是独立后踏实的暖。散场时，月亮已经爬上了文塔塔顶，清辉洒在西关桥上，把影子拉得老长。
王丰摸了摸口袋，工资还剩几十块，仔细叠好，边角对得一丝不差。回到家里，他把烟和布包递给父母，又将叠好的零钱推给他们，表示这是自己挣的钱，该给父母。然而父母却把钱推回，摸着粗布，嗔怪“浪费钱”，手指却在布面上反复摩挲，舍不得挪开。然而，一旁的父母愣了愣，父亲伸手拿起那叠钞票，指腹蹭过微凉的纸边，又轻轻推回他面前。他把烟盒攥在手里，指节微微发白，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的光比灯光还亮。母亲别过脸抹了下眼角，转过来时脸上带着笑意，伸手拍了拍王丰的肩膀：“你留着，城里花销大，别亏待自己了。”
夜色中，潇水静静流淌，载着道县的月光，也载着王丰刚刚卸下又重新扛起的重担。窗台上，那个被月光照得发亮的空工资袋，轻轻匍匐。它已经空了，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要实在，因为它装过248元纸币，装过父亲半生的汗水，更装下了一整个家的温情，以及王丰肩上稳稳扛起的责任与明天。
（作者/ 王晓华 王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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