溆浦方言历史底蕴丰厚,沉积分明,贮存着商周时期的上古音、中古时期的洛音、吴音。古语深奥难解,甚至一个单词方音,能涵盖一段华夏文明史。没有三、两代人浸泡在方言中使乡音入骨,难以把准其深绵蠕动的脉搏,正如《楚辞·屈赋》始源于溆浦巫咸傩骚的方言,历代域外名儒大家以字意释解,而谬之千里。
夏·商时期是怎样通用语言,尚无定论。《论语·述而》指孔子讲学时:“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说明周朝已经具有成熟的“雅言”做为儒家讲学和官方往来的通用语,类似现代的普通话。无论朝代更迭,“雅语”是自始沿用的官方语言,俗称:“官话” 而局限于地方使用的语言则是方言。
溆浦在夏商时期是古三苗国的属地;楚·黔中、汉·武陵的郡治地;史载中“武陵蛮”和“五溪蛮”的祖居地。
战国中叶,楚悼王沿袭周·郡制在楚国创建郡管县制,派任吴起为“宛郡”郡守。是时置“黔中郡” 治地溆浦。《史记·楚世家》载:“始置黔中,汉兴,改武陵。” 楚·黔中郡管辖沅·澧流域,社会语言为先楚语言(古苗语),人文形态处于“黔中,盛巫舞祭乐。” 王逸·《楚辞章句》有:“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
楚怀王时期,前280一276年,秦伐楚·黔中郡。《史记·秦本纪》记载:“秦昭襄王二十七年,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起。” 秦国名将司马错趁率领10万秦军,走巴蜀顺巫江入酉水进沅江逆溆水,直捣楚·黔中……。秦伐楚黔中历时四年,楚败,黔中郡归属秦国。
秦国一统天下后,实施系列改革,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推广“雅语”普及;实行秦军屯垦制。“屯垦制”指驻扎官兵就地屯垦为民,编以军制:“五户一伍长;二伍一什长;五什一屯长…。” 屯兵垦民,成了溆浦的早期移民。秦人留置,秦腔洛音融入溆浦方言。
西北唢呐伴奏高亢激昂的大秦腔,使当地楚人趋之若骛,百业争仿。于是,船工有了纤夫号子,农工有吆喝号子、耕夫有了呜哇号子,猎人有了喊山应,山民有了高山号子,甚至于治丧也有了抬丧号子……。大秦腔在民间流布,演绎为辰河高腔调。
洛音迄今留存在溆浦方言中,如:称“门后”为“门各老”(方言同音字,下同)、称“太阳”为“日头”、称“很好”为“歹劲”、称“闲无事”为“歇死”、称“厕所”为“茅肆”、称“中午”为“晌午”、称“说谎”为“奥晃”、称“朋友”为“伙计”、称“较劲”为“抬杠”……等,与今洛阳方言相同。
汉高祖五年(前202年)溆浦改名为:义陵,改黔中郡为武陵郡。《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武陵郡,汉置,治义陵,在今湖南溆浦南三里。” 又《汉书·地理志》载:“武陵郡,高帝置,治溆浦,莽曰建平。” 由“楚·黔中”改为汉·武陵”,溆浦长期处于郡治地的经济、文化、政治中心,“雅语”显然己是强势的社会语言,演化为早期的溆浦方言。
三国时期,溆浦是吴·荆州五郡之一的武陵郡。吴国叛军车灵率部进入溆浦,筑城巩防,自称“车王” 占溆八年。(乾隆)《溆浦县志》记载:“吴车灵叛,入溆溪,灵筑城自保,号曰车王,吴将钟离讨杀之……。” 此时,有少许吴音渗入溆浦方言。
隋朝时,溆浦仍旧保持方言古音、巫风傩俗、吊脚屋为居的固有楚风。《隋书·地理志》中有描述:“其与夏人杂居者,则与诸夏不别;其僻处山谷者,则言语不通,嗜好居处全异。”
唐朝时期,高祖武德五年(622年),复置溆浦县。代宗初年的“安史之乱” 引发中国历史上第二次迁徙大潮。《旧唐书·地理志》载:“自至德后,中原多故,襄邓百姓,两京衣冠,早投江湘,故荆南井邑十倍其初。” 这说明迁入湖南的户口猛增十倍以上。其中有部分江·浙移民迁入溆浦安置。吴音融入溆浦方言中,如:称“半夜”为“半丫” 、称“讲话”为“港话” 、称“大家”为“齐嘎”、称“人多时喜自我表现”为“人来疯” 、称“不要显摆”为“莫翘”、称“流血很多”为“血乎拉几”、称“丧失信用”为“拆烂污”……等,与今上海方言相通。
北宋时期,《宋史·神宗本纪》记载:“熙宁五年(1072年)·梅峒开化。” 俗称:“开梅山”(今雪峰山以东),资水的“梅蛮”归顺朝廷。朝廷为长治久安,分化“蛮”族,从江西迁移民进入“梅蛮”地区。北宋拉开了“开蛮疆,逐蛮民”的帷幕。
宋徽宗年间,蔡京执掌宰相,将“黔中”列入开疆地迁移民入溆,对“蛮”族血腥屠杀并设奖立赏。(乾隆)《溆浦县志》记载:“徽宗崇宁二年(公元1101年),时,蔡京方以开疆拓土为事,将开黔中,乃立赏格,斩一瑶,给绢三百。” 朝廷实施暴力,民族矛盾敌化,起义反抗与血腥镇压进入历史峰值期……。迫使祖居溆浦的先楚部落向西南山区大迁徙,大部落举族迁往贵州黔东南和广西龙胜一带的山区;小部落就近散迁湘西·南边缘的深山老林。
其时,江西回阳山戏班流落到溆浦。擅长音律精通曲牌唱腔的弋阳戏班主卢轩公,竟然发现溆浦人喜吼高腔,且激情澎湃极富感染力。为了让戏班融入当地社会,卢轩公将江西弋阳腔和溆浦辰河腔进行整合,以弋阳腔为基调,以当地傩戏定唱腔,以昆剧音韵创曲牌,引用溆浦原始傩公教的祭祀音乐,诞生出南腔北调新戏种一一辰河高腔戏。卢轩公成了辰河高腔戏的开宗师,在《辰河·梨园教·通灵神法卷》书有:“江西回阳山前传后教梨园宗师之神位。”
万物演化皆机缘。辰河高腔戏中的戏文唱词,恰好具有社会导向性和阶层广泛性,为溆浦方言与赣语融合提供了语意表达的准确性。
明初时期,朱元璋为统一江南,清剿在江西、湖南建立“大汉”国的陈友谅。坊间盛传的“朱元璋血洗湖南”使省境内十室九空,地旷人稀,以致朱元璋 “扯江西填湖广” 的历史事件,在明朝正史中均无记载可查,却在民间《族谱》中有相关记录。“湖广”指元朝设置的“湖广行省”(今湖南省)。“江西填湖广”在《中国移民史第五巻:明时期》中有:“洪武年间岳州府共有28.2万,元末及洪武初移入人口2.8万。衡阳、永州、郴州三府总人口约107万,元末及洪武初移入人口19.7万。长沙府洪武年间总人口54万,其中移民人口有26.3万……。 移民人口来自江西吉安府及南昌府各属县。”
“江西填湖广”的移民大潮,赣语席卷湖湘,楚湘语与赣语大交大融,使湖南发生地方语言大变种。
湘西毗邻湘中,依雪峰山划分语系。雪峰山以西属昆仑山延脉的大山区,沅·澧二水夹于雪峰山与武陵山之间的湘西大峡谷中。沅·澧流域自古以水道交通,跑水为生,水客为业,语言交往以常德官话为通语,俗称“湘西话” 统属:“西南官话” 唯独溆浦方言固用老而弥坚的古汉语,有典型“瓦乡话”的特质,不划归“西南官话”之列。
继宋之后,元、明、清、民国等不同时期,均有移民迁入溆浦。据溆各姓氏《族谱》记载的祖籍地,今溆浦总人口的十之七八是江西移民后裔,主以明初“江西填湖广”时迁入溆浦。
溆浦方言数度演化,与赣语大碰撞后,方言庞杂了,三里不同音,有“一丘田坎分两音”之说。溆浦方言历来以二都(县城及水东范围)音为代表,方言中所含的赣语,如:称“虱子”为“色婆娘” 、称“夜晚”为“丫够”、称“枕头”为“枕脑提”、称“人死了”为“切了货”、称“吃晚饭”为“恰丫饭”、称“是这样子”为“是咯子样” 、称“鸡翅”为“鸡页胳” 、称“小孩”为“毛毛”、称“姐姐”为“介介”、称“父亲”为“呀老” ……等,乃与今江西萍乡方言互通。
溆浦方言包罗了历史上的语言演化,却始终以“雅语”(古汉语)为圭臬。留存的上古音依然颇丰,如:称“玩”为“乱” 、称“走”为“衡” 、称“去”为“切” 、称“雪”为“绥” 、称“看”为“捞” 、称“饿”为“曹”、称“陶罐”为“沆沆”、称“坑坑”为“凼凼”、称“脖颈”为“将归” 、称“那里”为“闷头”、称“这里”为“过头”……等。 有许多古方音,在《中国大辞典》中找不到相应的近音字,甚至用拼音字母也拼不出。
尤其是溆浦方言中有山·水之别。生活在水域的人,取“鱼卵万子”的寓意,口头语习用“卵”为表示;而生活在山区的人,则以屌在树上的野果,取“瓜包千籽”之意,“瓜包”指八月炸瓜,形似男根,俗称“牛卵坨” 故山里人习用“屌”或“屌包”做口头语。“卵”与“屌”是古人表达对男根生殖繁衍的崇拜,是“巫·傩时期”残存的文化碎片。
古汉语比现代语言的词汇量少,言简意赅,通常一个单音词涵括多种语法。所以,溆浦方言对量词和动词没有概念,对人与物体统用“条”替代量词,如:一条人、一条桥、一条屋、两条鸭、两条瓜、两条船……;而行为动词都集中在“搞”上,如:搞房、搞路、搞钱、搞饭菜、搞名堂、搞味味(做无果之事)……。
溆浦方言古音,在《尔雅》、《说文》、《方言》、《广雅》、《众经音义》、《经籍纂法》等古辞书中难觅踪迹,意味着在“辞·典·籍”中失传了。瑞典汉学家高本汉,对我国语言进行长期考源研究后,在其著《中国音韵学研究》中明确指出:“中国的上古音失传了,但在各地方的方言里还有上古音。”
溆浦方言有上古音的形声,中古音的韵律,语法音韵自成体系,在中国语音库中是独立的存在。方言是语言学的“活化石” 秦腔楚音溆浦话则是一部孤本存世的史书。(作者/陈少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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