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野山
心中没有目的,肩上没有负累,我完全是取了一种休闲的方式进入山与山的行列中来的。愈是接近山的群体,就愈是感觉到山的高大,感觉到山的巍峨。并且,还使我对“宽容”这个字眼也有了新的理解:宽容,并不仅仅是一种姿式,一种被动的接纳,而是一种不经意的揽你入怀,是一种相互的融恰。不承认这一点不行。我从闹市中走来,那地方给人留下的影响太强烈,留的印象太深刻。我记起了自己平日里为生活也为着成就功名急匆匆行走在闹市中的某种心情。那是一种颇受压抑的心情。车声人声的嘈杂,你来我往的拥挤,想抬首透上一口气,又觉得四周的高层建筑物在冷漠地逼视着自己,在鄙夷着自己:“哼!你算得个什么东西,成天忙忙碌碌地,忙碌完了,还不是要进入到我留给你的一方位置中来!”想想,便实在觉得太委屈,也太委琐了。人一手把建筑物托起来,最终又流浪儿似地被建筑物收容。
然而,行走在大山里的感受就完全不同了。大山稳稳地屹立着,呈一种奔腾的姿式,却一任草木青翠,花儿怒放,流泉浅唱……那样地生机勃发,那样地和蔼动容。只有置身在这样的群体中,你才真正地感觉到你是整个儿属于自己的。这样的时候,你的精神才是那样地清爽,你的身心才是那样地健康,你的灵魂才是那样的自由自在。
我是在不知不觉中便走进了那一片青青竹海的。
说它是海,是因为它的博大,它的波翻浪涌。这里的每一缕空气,是那么清新,每一阵来风,是那么浸凉。有阳光在竹叶上跳着闪着,一不小心,便也有点滴暖意洒在了我的身上呢。我忽然就嗅到阳光的香味了。是葵花子脱离花盘时溢出来的香味,是谷粒跳跃进禾桶时溢出的香味,是汗珠滚溶进泥土时溢出的香味。而这种香味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是闻不到的。那里的空气被污染,那里的人心被污染,就连那一方天空中的阳光和月色也是被污染了的。而行走在大山的怀抱里却让人感觉到的是神清气爽,是心平气和,是与生俱来的熨贴。虽然山风也偶尔裹夹着虫鸣鸟啼甚至虎狼的啸叫声溢过来,却与嘈杂同吵闹无缘,而是让人以为在听一首优美的曲调。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对城市生活产生了那么强烈的背叛意识。其实呢,人原本就属于山居动物。只是在不断地进化过程中走出了山居,创造了文明,也便使人与动物有了质的区别。但是,人类在辛勤地创造着文明的同时,也创造了污染自己灵魂的垃圾。或许,这是意料中的事,亦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没有理由去责怪自己的同类。
但有一些人却是值得责怪的。比如那些死守着陈旧的自我如死守着一具僵尸的人。
他们不知道人在紧张的工作后应该找一方纯粹的天地去放松自己,去过滤自己的思绪,去升华自己的心智。而是埋在扑克牌里,葬在麻将堆里,放纵在男红女绿的歌舞厅里,还自以为大款,自以为潇洒和得意。或许,这种责怪是多余的。各自有着各自的情趣,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方式。那么,便由他们去大款吧,由他们去潇洒和得意吧。
我既然已进入了大山,就应该尽情地享受大山的赐予。
大山虽然无言,但这无言的大山里却包罗着万象。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潜伏在竹枝上的一种蛇了。那种蛇并不粗大,身长在一尺与两尺之间,全身是青竹的颜色,就那么懒懒地伏在某一棵竹枝上,若不是很用心地搜寻,便发觉不了它。这就是那种名叫“青竹标”的蛇么?据说是一种很毒的蛇。但我却没有对这种蛇产生憎恶感,相反,还心存着些许的同情。我想,它之所以长成了青竹的颜色,不见得就是伪装自己,而是为了永久地与竹林相伴,它的牙缝间虽然含毒,却没有袭击造访者的举动。这蛇同人相比较,毕竟是弱小的,是没有抗争能力的。我当然知道自己所居住的那个城市中,每一天都会被人吃掉不少它们的同类。我也曾经吃过蛇。不禁就心虚起来,胆怯起来,我担心蛇们嗅出了那种血腥的气味来,会视我为仇敌,会以牙还牙地蹿过来咬我一口,甚至纠集了它们的同类把我吃掉。
人类确实在不断地与大自然为敌,与万物为敌。
我在大山里行走着时,还不时地发现有青青竹子被人为地扭曲在地。我细看那被扭曲在地的竹丛时,才明白那原来是山里猎人为捕获野兽设置的一个个圈套。当有野兽从设置着圈套的竹丛经过时,不小心拌动了机关,那一棵棵青竹便“嗖”地弹起身子,进入圈套的野兽就会四脚无靠地悬在半空中……我果然遇到这样的情景了。在一条十字山径的近旁,有几棵青竹在颤动着,我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匹毛色乌亮的花面狸悬在了竹丛的半空。那是一匹美丽的花面狸。眉眼如描过浓墨一般,瓜子形脸上的几块花斑也点缀得恰到好处。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在摇动着,一双眸子平静地望着向它走近的我。莫非它知道我并不是那位设置圈套的猎人?目光中没有仇视的火焰,脸上没有责怪的表情。这无疑便使我动了恻隐之心。我想,我应该把它救下来才对。它是属于这大山的,人们没有理由使用诡计去陷害它。
我终于把它解救下来了。
我是看着它一跛一跛地从我的视线中走远的,走进了大山的林深处,融进了大自然的和谐中。但我始终忘不了它告别我时的那种眼神。一双眸子清澈明亮,睫毛上挂着泪珠……是呵,就让我记住这种眼神吧!或许,这在我后半辈子的人生之旅中将是受用无穷的。
写给竹子
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崎岖的山路,被冰雪严严实实地覆盖着,每走一步,仿佛探险似的,稍有不慎,就会有着滑倒的危险。我们做的是包工活,须自己携带粮食及干菜。师傅是该享受一些特权的,挑担卖苦力的营生,自然非我这位小学徒莫属了。十多岁的我,与挑着的箩筐几乎一般高矮,一路走着,一路磕磕绊绊,有许多次,我都险些滑入谷底,毁了年幼的性命。
那个时候,我并不完全懂得“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诗句有何深意,只铭心刻骨地体会到,在冰天雪地的崎岖山路上挑着重担行走,那才是人世间最苦最累的事情。
幸亏遇上了那一片竹林。是竹子长了我的精神,坚定了我的意志,使我能够从那个遥远的日子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走到了今日,而且还将走向更为遥远的明天。也许明天的路上会铺满鲜花,充满阳光,也许会布满泥泞,会更加坎坷,但那并不要紧,我既然是从覆盖着严严实实的冰雪的崎岖山路上走过来的,就决不担心自己会被明日的阴霾或棘丛拦倒。而这一份自信,又正是竹子所给予。
那是怎样的一片竹林啊!在冰雪的重压下,竹林并没有沉默,一棵一棵的竹子,虽然暂时地弯曲着腰杆,但它的灵魂是倔强的,意志是坚韧的,性格是耿直的。我说过,竹子只是暂时地弯曲着腰杆。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场面:飞雪与寒风啸叫的竹林里,最初是一棵竹子“嘎嚓”一声弹了起来,甩掉了满身的冰凌,在飞雪与寒风的啸叫中,抖擞着一团翠绿,就如同抖擞着一团绿色的火焰,就如同飘扬着一面绿色的旗帜……紧接着,又是第二棵、第三棵……满山满岭的竹子啊,原来是潜伏在冰雪中的一支支强弓,只等待着一声号令,就会齐刷刷地射向这个被寒冷封锁着的冬日!
就在那片竹林中的一栋木屋里,我们住了下来。木屋的主人,是一位瘸了腿的老汉。
没过多久,我们所带的干菜全都吃完了,而住户老汉一个单身人家,照样也不可能有多余的菜拿出来为我们作补充,他只是提醒了我们,说:“后山的竹林子里,有的是好吃得很的鲜笋呢!”师傅就一拍膝盖“是啊,该有春笋挖了!”那个时候,冰雪已逐渐消融,春天已随着山坡上率先绽开的一朵两朵野花露出了笑意。
显然,我是着实感到了惊异的,那一棵棵竹笋,居然顶破了一块块坚硬的青石,甩掉一片片包裹着自己的笋壳,潇洒而又风流地漾溢着满目翠绿,一代复一代繁衍至今,并且,还将潇洒而又风流地繁衍至遥远的未来!这就难怪了,古往今来,总会有那么多的名人骚客,不断地为竹子或吟诗作赋,或写照丹青,而且是名篇迭出,丰富着古老中国的文化宝库。
请不要以为我年少幼稚,不要讥笑我书生意气,那样的时候,面对着一棵棵节节向上的竹笋,我是整个身心地被震慑住了,完完全全地不忍心甚至不敢舞动手中的锄头,我宁愿遭受师傅的白眼,宁愿蘸盐水淘饭吃。我深切地感到,那一锄下去,毁掉的并不仅仅只是一棵稚嫩的竹笋,而是一种蓬勃向上、敢于向冰雪严寒,向坚硬顽石拼命的无畏战士!
这一切使我久久地感动不已。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萌发了一个念头:想为竹子写一篇文章。
廖静仁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中《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篇什,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近年转事小说创作,并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白驹》等。已有评论称:他正在努力完成从自然资江到文化资江的跨越。
编辑:丁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