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屋找东西,经过走道,父亲那辆永久牌二八大杠安静地靠一边放着。这辆比我年纪还大的老式单车是20世纪70年代父亲托熟人几经周折买的,是父亲的宝贝疙瘩。在我读高三的日子里,这辆单车是我眼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那一年我在一中读高三,每日六点起床读英语,六点半,父亲准时给我送上早餐,日日如此。一天我睡过头,六点三十五才起。我起床找父亲,厨房、堂屋、里屋,到处不见人影,单车也不在家。过了一会儿,堂屋出现了湿漉漉的单车轮滚过的泥水印迹,父亲回来了。我劈头便问:“怎么不叫我起床?害我今天没读英语,你不知道……”他怔了一下,眼神凝住了。见我这气势,他张开口,话又压了回去,只是从车把手上取下白色塑料袋递给我,是——炉桥酥!头天晚上我随口一提,想吃炉桥酥了,他便冒雨蹬着单车去车墩桥排队买了回,我自己倒忘了。我拿着炉桥酥迟疑了几秒,才缓缓抬起头望向父亲,雨水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流,有些渗入了眼里。我慌忙看向四周,想找纸巾。他只说不碍事,便推着单车进了走道。看着那直淌水的单车,咬着热腾腾的焦脆炉桥酥,我分明感受到与美味一起下咽的还有那复杂的滋味。
我家离一中后门近,走路七八分钟。不知什么原因,后门关闭了,我走前门回家绕道费时。父亲不想我挤食堂的千军万马,也担心在外吃营养跟不上,从此开始了给我送午餐的工作。每天中午下课十分钟左右,我能准时接过父亲送来的两个保温盒。
那天,我埋头与数学题作战,等我想起来时,下课过去三十分钟了。我出了教室,站在走廊一看,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瑞渌池旁,单车立在旁边。他一会儿起身摸摸保温盒,一会儿在瑞渌池的回形长廊踱步,偶尔还望着一池的鱼发呆。我速速下了楼取饭。“来了很久了吧?你怎么不叫我?”我问父亲,他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催促我快去趁热吃饭,别太累了,然后打起单车脚撑,转身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便决定站在走廊上拿着书边读边等父亲。我们的教学楼在青云山上。进了学校大门,过了操场,还要上一个长长的坡才能到。父亲年岁已高,车又是老式装备,所以爬坡只能靠推。那天,他双手紧握车把手,双脚弓着,一步一步缓慢迈进。他的背弯曲得厉害,脸几乎贴在了车头。才走几步,白背心就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瘦小的身躯上。走了一段,他停了下来,闭着眼仰了仰头,左手反掌支撑着腰,一个没注意,打了个趔趄,车也跟着往后滑。路过的学生眼疾手快,抓住了后座,我那一声惊慌的“啊”也吞进了肚子。好心的学生帮忙推着单车到教学楼下,我也飞奔下了楼。看着父亲淌汗的双颊和晒红的肩膀,我的鼻子一酸,接过饭盒的手沉甸甸的。我低头用力深吸着气,轻轻说道:“学校不让家长进来送饭,以后我到大门口接吧。”
后来我们统一住校,冲刺阶段,我身体欠佳,父亲索性帮我请假,回家住。
那天,父亲坚持不打车,又骑上他的单车帮我去拖行李。行李并不多,父亲一手一脚地收拾好挂上了单车。出了校门,他慢慢在前面蹬,挂在车把手上的桶一晃一晃地撞着他的膝盖,我则背着包小步跟着。他几次回过头看我,最终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下了车。他把车靠台阶放着,人从车的左边移到了右边的台阶上。父亲瘦小,但左脚滑行,后跨上车的姿势,他还算熟练,可为何他站上了台阶?他招手让我过去,拍拍后座,让我上车。那时我已经觉得那堆杂货对他来说碍手碍脚了,坚持不肯坐。我撇下他往前走,他追上我,二话不说取下我的包拴在了他的后座,然后才从台阶上跨过脚,重新上了车。就这样,我一路跟着单车,跟着父亲,跟着那道单车旁被阳光拉宽的父亲的背影回了家。
如今,老屋已没人住了,空空的走道只剩下父亲的那辆旧单车。没了父亲的宠爱,它已锈迹斑斑,只是那对玫红色的硅胶刹把保护套还格外亮眼,那是他在邻居的废品店淘来的“战利品”。我至今还记得他拿回家给我展示时的开心模样,仿佛套在刹把上的不是保护套,而是两条名贵的珠宝。
现在,刹把套子已开始褪色了,父亲的单车也终将随父亲远去,只有父亲那副灿烂的面容永远定格在了里屋墙壁的遗像里。
(作者/张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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