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篇巨著”“汪洋大海”，这是我拜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后头脑中最为清晰的形容词。在近一个月的阅读中，我竭力跟随陀翁的逻辑而去思考、畅游并打破固有的观念、涉足从未思考的领域，这仿佛是一场盛大而未知的冒险，让人精疲力竭但又获益良多。解读一部作品绝非易事，解读这样一部巨著更是如此。脑中的思绪是如此芜杂，而表达的欲望又是如此强烈，所以我暂且斗胆从个人感受较深的角度妄言一二。
在这部作品中，我感受最深的就是作者在众多的场面描绘与人物塑造中，对“双重人格”典型淋漓尽致的刻画，寄寓于人物之口的对于“善与恶”激昂深刻的探讨。
这部作品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作者信手拈来一桩案件“敷衍成篇”，却在案件的酝酿爆发中，在父子、兄弟之间种种思想、情感、物欲、精神的矛盾冲突中，刻画出血肉丰满而典型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不过是他借以使人物与事件活动起来的要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也并不以奇巧的情节见长。他所擅长的，往往是借助相对简单清晰的情节，描绘具象立体的人物，借助人物之间的交往对话，争论而灌注的作者对于人性的思考与挖掘，对“灵与肉”“兽性与神性”“理智与情感”这些宏大母题的探讨——这才是其作品丰富深刻的根本。
文学是人的文学。闭上眼睛，仿佛每一个人物如此立体而生动地立于眼前。老卡拉马佐夫贪财好色，品性恶劣，投资敛财，坑蒙拐骗，无所不为，但这样一个厚颜无耻一毛不拔的“老小丑”，依然会在上帝面前动容，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纯真的女性美。大儿子德米特里酗酒放荡，恣意鲁莽，但他对卡捷琳娜的施恩、对私藏3000卢布的歉疚、对格里果利的惭愧，以及弑父前的幡然醒悟，都体现着他保留着体面人和军人的痕迹，保留着为人的善良和尊严。二儿子伊万学识渊博，理性严谨但又充满狂乱的反叛意识，他一面热情地称颂“我珍爱黏糊糊的，春天发芽的叶片，珍爱蓝天”，一面又要“把酒杯摔碎在地上”，无法摆脱在社会变革激流中的迷惘与失望。三儿子阿辽沙纯洁高尚，善良真诚，但也面临信仰动摇的失望和心底对父亲的厌恶。病态偏执的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是幕后真凶，也是“被伤害和被侮辱的”。引起父亲与长子争夺的焦点格露茜卡，看似是玩弄男人圆滑处世的交际花，但实则有着高尚与牺牲的情感。身为贵族女子的卡捷琳娜，骄傲孤高，也囿于这样的本性，一直在宽容爱恋德米特里的高尚行为中自我感动，但又在自己真正所爱的伊万在法庭上自我检举时，不顾一切地撕开自己的尊严与教养反去指控德米特里，未能幸免地陷入挣扎痛苦的泥沼之中……每一个人都痛苦挣扎于生活与情感的泥沼，暴烈而充满激情。
正如陀翁自己所说，“我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这些人物通通被粘在一张情感与血缘纽带的网上，触目惊心地展现着各自的情感和性格，展现着既矛盾又共生，也因此而极富感染力的“双重人格”。而“双重人格”下更深层隐藏着的，是人性中善与恶的原始搏斗。
在这部作品中，没有从一而终的正义，也没有不可挽救的邪恶。善与恶在每个人身上蛰伏、缠斗。陀翁，这个近乎残酷的天才毫不顾惜地揭开人性真正面上的遮盖物，毫不忌讳地探讨善恶的论题。
在“卡拉马佐夫式”的原始粗野近乎疯狂的恶的力量的驱使下，在精神的腐朽与堕落中，这桩震惊全俄，背叛伦理的弑父惨案最终酿成；但在为克服恶而激发出来的，代表人性复苏与精神新生的善的力量的鼓舞下，通向仁爱与救赎的新世界的大门又徐徐打开。很遗憾，这部巨著最终未完稿，故事在审判后戛然而止。德米特里最后是否获得救赎？阿辽沙是否怀善走向未来？伊万狂乱的挣扎究竟走向何处？我们不得而知。不同于陀翁大多数作品，这部作品的末处是透着希望与信念的：恶是原罪，但恶带来的苦难，苦难对人性中善的唤回与淬炼，却也是馈赠。
十年苦役和激烈的社会思潮给陀翁带来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巨大苦难，以至于他对“通过苦难达到救赎”有一种较为理想化的倾向，影响着这部作品对于通过受苦来净化自身的思想的宣扬，对于苦难近乎偏执的赞颂与认可，对人性中向上向善的热情而极端地追求。
《卡拉马佐夫兄弟》卷首辞这样写道：“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到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
卷首死而复生的麦子，卷尾孩子们彼此重新相见的约定，故事的首尾巧妙圆合，颇具深意。——在其中，我读到了去恶从善，以仁爱之心重获新生的勇气和力量，得到了无数鼓舞。恶是人本性中无法摆脱的消极因子，是人以自我为中心获取生命体验的消极走向。如何以一生之力去克服恶的兽性，达到善的人性？这不仅是对社会道义的匡正，也是我一生应尽的修行。
“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与黑暗交织着厮杀着，这就是我们无可奈何又万般眷念的人世间。”
善恶在人心的决斗场上彼此纠缠厮杀，陀思妥耶夫斯基背手而立，是客观冷静的局外人，还是痛苦挣扎感同身受的局中人？而，你，我呢？
（作者/车为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22级中文四班）
（一审：余画 二审：余画 三审：文杰）
